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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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她父亲带讯来说,铺子里忙,他和冯舅爷在那里吃晚饭了。迪人得知父亲不回来吃饭也派人力车夫回来说他也忙,趁机去看银屏了。所以这天的晚饭更像年轻人的宴会了,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锦罗给他拿出长袍和绸衣绸裤,他又感到有个漂亮、称心如意的丫鬟在房里为他着忙的乐趣。锦罗不声不响地把这些衣服搁在床上要走,迪人张开两手说:“好妹妹,我把你要过来,只要你愿意过来服侍我。”“妹妹”这称呼也有情人的意思。锦罗缩回手来说:“放尊重些,谁是你妹妹?”

莫愁得意非凡,说:“没有,他的头疼病应该更厉害了。”可是这些话迪人好像全没听到。

“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她母亲对立夫的母亲说。

可是立夫的兴趣在历史。这方面姚思安的影响是借给他林琴南翻译的西洋说部。林琴南译的福尔摩斯探案颇使立夫着迷,首次激发了他对西洋的真正热忱。林这位老学者是闽侯人,不通英语,由一个留英学生把文句译给他听。他最不可思议的伟绩是用古文译述长篇说部,这是前无古人的。行文流畅可读,各种不同的内容都能如实转达,所以林译说部风行一时。

老庄之学和科学是姚思安热衷的两大门类,在他心目里是和谐无间的。或许这是很自然的,因为道家学说表现了对自然的兴趣,而儒家则只注重人伦关系,注重文史。道家大师庄子感觉到自然的魅力,四季的运行无穷,自然的生长和衰败的规律,众生的多样,无限大和无限小的神秘,等等。道家的宇宙是变化不止,相互冲突的各种力相互作用的宇宙,遵从无人、无名、无言的神的沉默的规律。这个神无以名之,道家不得不名之为道,而说这道是无名也不可名的。姚思安的意思是,西洋的科学正在揭开自然的奥秘,年轻人立夫不应错过钻研那些新发现的良机。

他见她生气了,就陪笑道:“我不过说着玩的。怕什么?”

“别胡说。我可不是银屏。”锦罗回答得很干脆。

木兰静静地听了,又慢慢说道:“唉!世上无完人。”

“我喜欢湘云表妹,”素丹说。“她英风飒爽,又很多情。”

可是姚先生的影响也有积极的方面。老先生谈到泰西各国及其浩瀚的学海时便精神焕发。英文他一字不识,然而他注视许多西洋的事物,他对科学无限热心。他谈到声光化电之学,又警告立夫不要迷信历史记载。他说:“研究事物本身,而不是他人对某事物的种种说法。”

他们打完了一圈,素丹是赢家。迪人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头疼,莫愁就说不如停止,参加聊天吧。年轻人这桌就散了。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们那桌去,锦罗很快把位置让给了她。

“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圈扣子放在哪里了,”少爷说,“你能给我找找吗?”

莫愁看到立夫的长袍被茶喷湿了,递过去一条干毛巾,他接过去谢了她。她很想给他擦,可是没敢。

阿非遭到红玉拒绝,就去立夫的小妹妹那里。她站在母亲身边看打牌,不声不响。他去拉她说:“我们来扮外国人,让我拉你的胳臂。”环儿生来害羞,但是做客人,懂礼貌,才没有躲开阿非。再说她也想同阿非玩,这是她的头一个机会。于是她让阿非领着在屋里走过去,绕过来。阿非神气活现地摇晃一把鸡毛掸子当外国人的文明棍。几位太太看着笑了,突然听到一阵吸泣声,原来是红玉在母亲身旁抽泣。

迪人让一个丫头抢白了一顿,不免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他穿上长袍,要赶往铺子去,因为他们要年关结帐,他父亲在那里的。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先邀你玩,你不愿意,这会儿你哭什么?”

腊月二十八姚思安邀了立夫和他母亲、妹妹来晚宴。这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辰。曾家年年设家宴为奶奶祝寿,木兰都是去的。今年可不同了,木兰已经许婚曾家,要回避了。所以早上她命锦罗拿一篮枣子和福桔给老奶奶做寿礼,还教她,他们若问起,就说她不去参加寿宴了。

“在我们看来,声音不过是声音,光线不外是光线,”他对立夫说,“如今这些洋鬼子把声和光都变成科学,发明了留声机、照相机和电话。我还听说有什么电影,不过尚未眼见。学学新的世界的新东西,忘掉历史吧。”

“你喜欢谁?”素丹阿。

红玉只有七岁,却已不听劝慰了。阿非的母亲看见这情形就把阿非叫来说:“你也得跟你的小表妹玩。”阿非还闹不清怎么回事,环儿已经离开了他,溜到母亲身边去了。阿非到红玉那里,求她同自己“扮外国人”,红玉气冲冲地说:“你玩你的,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一下子跑开,到她母亲膝头顿脚大哭起来。

迪人回来很晚,大家吃完晚饭,正在说打麻将的事。莫愁麻将打得很精,可是木兰很差,因为她沉不住气。想打的人很多,就决定摆上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打,木兰说她也打不打两可,还是陪陪立夫这个客人。结果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和锦罗凑了一桌,而珊瑚、莫愁、迪人和素丹坐上另一桌。当太太的时常要丫鬟一块打麻将以便凑成一桌。锦罗起先是排在青年人桌上的,可是她没说是何缘故就要上另一桌,要同珊瑚换个坐儿,迪人默默看着。

新年快到了,素丹家在南边,不能不留在学校,木兰知道了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里去度过假期。

阿非拉起红玉的胳臂说:“我们来扮外国人吧,做夫妻。他们都是手拉手走路的。”红玉是个早熟的女孩,立刻缩回了胳臂,跑到母亲身边,回头来埋怨道:“阿非讨人便宜。”

他占了上风,莫愁一时无话可说,可是不久就反唇相讥道:“我知道了,你没到剑桥,剑桥的‘学问’倒学到了!我倒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仅仅是背心最下面的扣子敞开不扣。”

迪人感觉到这话的厉害。木兰想给他缓解一下,就说:“我不相信英国每个上等人都敞开背心最下面的扣子。这莫不是同每个人肚子大小有关的吧。”

“全是为了你要穿西装才有什么扣子啦的麻烦。”锦罗说。

木兰说:“我们在谈学问。立夫哥笑得把茶呛出来了。”

立夫正端起他的茶在喝,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满口茶全都呛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全笑了。迪人恼羞成怒,可是他有办法强辩,开玩笑地说:“大家还记得我出门前一晚上父亲对我说的话吗?他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眼界要宽广些,并非只有书本学问才算学问。”

“说得好!”木兰说。

迪人摊开手脚坐在椅子上,两腿分得很开。乳香把夹袍拿来后,他起身穿上,可是领子和下摆都没有扣上。他从不扣领子,因此穿上三四件长袍短衫,一件罩上一件时,脖子敞开处便可看到几重没扣的衣领。这或许表明他受不了拘束,素来看不惯杂乱无章的莫愁对他说:

这时他们的父亲和舅舅回来了。姚思安看到人人都兴高采烈,而立夫在擦长袍,便问他们在干什么。

立夫在一册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里发现木兰的铅笔字迹和一些关于芮白卡和罗文纳的眉批,非常有趣。看来木兰同情的自然是芮白卡,而在艾文候对芮白卡的爱毫无知觉之处她批上“糊涂!”或者“糊涂,糊涂!”在芮白卡报告城堡周围的战斗情况时负伤的艾文候只关心战斗,完全没想到芮白卡对他的关切。木兰批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字迹显然是以前写的,立夫很想知道是何时写的。

他嘴上不饶人,惹怒了莫愁,她说下去:“你穿西装的时候,背心最下面的扣子也总是敞开的,难道那也是为了走路方便?”

迪人喊热,要丫鬟去纹把热毛巾来,并且动手脱下镶皮袍子。身上穿了古铜色的绸衫绸裤。他母亲见了就说“你怎么会不嚷热,回家来没有换衣服。可是这样要着凉的,乳香,去给少爷拿件夹袍来。”

迪人说:“听使馆区的裁缝说的。”

“那很自然。读者通常总是同情婚姻上本应得意然而失败的一方。大多数读者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是这个道理。”

阿非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还是去向表妹赔个不是吧。”阿非到红玉那里说自己千不是万不是,红玉还是说:“走开。”最后他说:“妹妹,我这辈子都同你玩,不同别人玩。还不行吗?”红玉这才满意了,站起来破涕为笑。她用一个指头刮脸皮,对阿非说:“不害羞!男孩儿头发梳得像姑娘。”阿非扯下两边头结,慢慢解开头发,红玉笑了。

“好!”迪人喝采。

“什么叫穿得像个上等人?”迪人应声道,“爸爸的领子就不扣。扣上头就不灵活了。”

“他要我也做个银屏,我让他趁早死了心。”

木兰想了会儿,回忆起来,不好意思了。不过她把谈锋转到对整个林译说部的探讨上去。林琴南是她喜欢的译述家,立夫也看得很起劲,两人的谈话就生动活泼了。

“你们怎么都串通了同我过不去?两个妹妹出门上学的时候你和乳香谁也不来伺侯我。”

生气的锦罗鄙夷地说:“咱们是奴才,不配同您闹着玩。您是主子,该有主子的身份。别以为一个姑娘,身子卖给你们家来伺候人,就成了大家的玩意儿,可以由你们糟塌。我没有银屏的志气,也没有银屏的本领。她是怎么个下场?”说完就走出去了。

“你妹妹有点像陈琳。”

“不害羞,喜欢那个没有男子气的少爷!”莫愁说。她又对素丹说:“你最喜欢谁?”

大家打麻将,木兰也在那间屋里同立夫谈话,可又装做同小弟弟阿非玩。她两手闲着,就叫阿非来,给他重梳辫子。乳香拿来了梳子,珊瑚回过头来说:“这么晚了,还打辫子干吗?”

锦罗带寿礼去了,回来说,曾太太非要木兰赴宴不可。“那像什么样子,我哪有这个脸。”木兰说。下午五点光景雪蕊来催木兰,说老奶奶想她。木兰更加心烦,因为她虽然半年没见到孙亚了,同桌吃饭怪难为情的,可是立夫也有几个月不见了。她同母亲商量,决定还是应该去给老奶奶拜寿请安,可是不留下吃饭。她换上鲜蓝缎面银狐袄,随雪蕊去了。她在老奶奶房里见到孙亚,两人相互一笑,寒暄了几句,孙亚可是同木兰一样羞羞答答。曼妮赶了进来笑着说:“这回你该叫我一声嫂子了吧!你给孙亚熬腊八粥的时候也少不了我们的吧。”孙亚实在难为情,找了个借口溜出去了。她们也全都知道木兰不好意思,便没有勉强她留下吃饭。

“他说什么来着?”木兰问。

“妹妹,”他傲慢地说,“你不知道的就别说。穿西装也有学问的,背心最下面的扣子敞开正是这样,他们叫做剑桥派头。你要是扣上最下面的扣子别人就笑话你。”

短暂的冬至假期过后,木兰和妹妹又上学去了,到年下里才回家,那是西历二月间。短短的假期里在家里经历的事情她们对哪个同学都没提起,可是很显然,每个女生都一样,她们感到有意义和有趣的事都发生在校外而不是校内。

“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也有什么道理可闻吗?”

锦罗准备外出时,木兰听到迪人在自己房里叫赖妈,这是他回家后派来服侍他,替他收拾衣物的一个中年女仆。迪人习惯的是银屏的周到体贴的服侍,感到这个女仆笨手笨脚,很不称心。一个做熟的丫鬟的服侍是一大乐趣,而这个女仆的服侍很是乏味。他同银屏谈惯了,根本不愿同这个粗笨的中年仆妇说话。他动不动挑她的错,或许因为她真的不知道他的东西各在何处,也不像银屏那样善于体会他的心意,或许更因为他不喜欢她。可是姐妹俩带了素丹回家后仆人就不够了,年节临近,仆人个个都忙。赖妈在厨房帮助做年糕,她认为少爷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结果,那天早上迪人身边没人。

木兰心里明白,她要回家吃饭既是为了与孙亚同桌不便,也是因为想见立夫。她到家就听见立夫的声音,她觉得孙亚的声气饱满悦耳,然而她抑制不住立夫的声气给她带来的喜悦。两人都叫她兰妹,孙亚是纯正的京腔,而立夫能让她听出带那么一点儿四川口音,是他父亲和四川会馆里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认为自己同样喜欢。

迪人说:“哦,我知道。二妹喜欢黛玉,三妹喜欢宝钗。”

她这话是开玩笑的,迪人却正正经经答道:“妹妹,你这话说不定说对了。也许饭后应该敞开,饭前要扣上。我倒要考究考究。”

木兰听到哥哥在叫人就让锦罗去。锦罗到他房门口就见他只穿衬衣、短裤和拖鞋站着。她站在门口告诉他,赖妈正忙着,他有什么事。

“要是银屏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他说。“他们怎么要这么一个蠢头蠢脑的老婆子来伺侯我?要是你来服待我,怕要比银屏还强些。”

木兰莫愁在冬至假期里没有见到立夫,姐妹俩都暗暗感到惋惜。其实这是偶然的,立夫和他的小妹妹常来姚家。姚思安因两个女儿上学去了,家里不免寂寞,立夫来了就常同他谈,还总是邀他再来。这一老一少成了忘年交。立夫因为常同傅先生谈话,便不难同姚先生谈当前政局和文学。说来也怪,大人倒比少年还要前进。最近他在浴室里装了淋浴龙头,于是在午夜练气功和其他养生方法之外又增加了一项早晨淋浴。有时侯他也去北京饭店吃西菜。他赞成用字母拼写中文,当时想到这点的人都很难得。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到爱上六朝华丽雕琢的四六文的阶段,而姚先生则似乎对这种仅仅文辞花哨,然而僵死,一无用处,只不过是声调和辞藻的堆砌的体裁嗤之以鼻。“要读方苞、刘大櫆和桐城派的文章,要读诸子书。”姚先生说。他在诸子中最喜欢的是才华横溢的庄子。想必是姚先生的影响才使立夫的头脑在读庄子以后开了窍,日后在思想上反对偶像崇拜,特别是对于往昔的一切。最初,有时候他那少年的头脑感到庄子和道家思想太艰深;他只觉得庄子文风华丽,想象出奇,对他的诙谐和几乎可以颠倒世界的怀疑一切的精神十分倾倒。

“我佩服你说这话脸皮之厚。”莫愁说。“长袍还得丫鬟扣扣子!我想你要是带了银屏上英国去给你扣西装上衣,你也就不会回来了。”

木兰问:“这话怎讲?”

立夫问:“你怎么好像同情芮白卡?我喜欢罗文纳。”

“人人喜欢那部小说里的自己,”珊瑚答道。“要是我们这样谈下去,麻将就甭打了。”

冯舅妈立刻说:“他同你玩,不是讨你便宜。你也不能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大了,要学点规矩才是。去吧,别缠着我们。”

“我喜欢宝玉。”迪人说。

“学问有那么有趣吗?”姚思安也很高兴。

素丹模仿基督教牧师讲道给大家看,又是满场哄笑,然后场面就散了。

这要比老派学者傅增湘前进得多,傅先生还不愿激进到这种地步。立夫钦佩姚老的赤子之心,对这些东西的印象要比留美归来的留学生讲的更为深刻。

“你们不知道我这孩子,”她妈妈表示抱歉,“她人小脾气可大啦。”

她们回家过比较长的新年假时带来了一位同学钱素丹。这位新朋友家在上海,她面色苍白,多情而活拨。虽然母亲钱太太是基督徒,她生长在基督教环境里,却擅长各门中文科目。木兰听说她在家里可说是个反叛的角色,与兄弟姐妹完全不同,不顾母亲的反对,来进了这个官办的学校。她的字迹秀丽异常,读过许多旧小说。她很聪明,同木兰一样会唱京剧,坐下时也同男子一样摇腿。女生在学校里没有胡琴,她们在寝室里哼起京调时素丹就用指头在膝头敲节拍,并且哼出过门。木兰受她影响,也看了许多旧小说,视力因为多看了那些油光纸石印本而差了。以后几年里她患轻微近视,可是她从不肯戴眼镜,因为度数极小,自己不说谁也不知她是近视眼,但她的两眼看远方时便有一种梦幻般的奇异表情。素丹也灌输给她一些基督教的观念,告诉她教徒的一些活动,好的坏的全有。素丹的基督教影响表现在她相信婚姻自由上。除了女教和婚姻两项,中国的事物她没有一样不赞成。这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因为无论生在古代或者现代中国素丹都明明是个会闹恋爱纠纷的类型。西洋的各种思潮,她喜欢或者信仰的就赞同。

“我根本没想到,”木兰答道,“你们大家打牌。我两手闲着。刚想到给他梳个辫子,怎么知道会梳成两条的呢?”

莫愁说:“我知道,二姐是谈《红楼梦》,她同情黛玉。”

“到衣橱抽屉里找找,看有没有。”

迪人决非傻瓜。银屏开始要钱,提出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她只有存点钱才能保住自己,否则他父亲一旦发觉或者出了点别的事她便衣食无着了。但是迪人知道年关结帐,他不想惊动舅舅,也不想他父亲知道他的花费。他认为新年期间最好别惹事,因此至少新年期间家里是太平、愉快的。

大家继续打牌,木兰问立夫读些什么书,立夫说《撒克逊劫后英雄略》。

“你父亲借我的。”他说,又加了一句:“上面的铅笔批注是你写的吗?”

迪人的幸福可算完美无憾的了。要没有银屏,他一定到前门外八大胡同找别的女人去了。如果银屏还在他家,他不可能享有这般的完全自由。他在这里不仅有了一个另屋住开的自由自在的银屏,还发现分别期间她完全变成个衣饰华丽的成熟女子,精通款待男子的技能了。华大嫂和银屏不久便看出他在她们那里有多么轻松快乐,她们尽量让他满意。他的二十五块立即花费在美化室内上了;迪人一说墙上那张画太难看,第二天就取下来,换上一幅镶在红木镜框里的西洋裸女画。镜子是新的,脸盆是新的,椅子也是新的,他一来就待之如屋里的主人。在那里没人骂他,没人同他作对。他往往奇怪银屏怎么知道他特别爱吃某个菜。女房东说起把正屋让银屏,自己搬到东厢房去。迪人答应把那小小的房间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但是告诉她们他的打算要到新年过后才付诸实行。同时,他把去那里的次数巧妙地分开,晚间出门至多每星期一次,这就容易找到借口来骗过家里了。

姐妹俩高兴的是,迪人已逐渐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发怒了。迪人每天跟随舅舅去铺子里。表面上有了个差使,又能自由自在地去看银屏,他已很满意,就没有提出伪造信函的问题。下午他外出“看望朋友”舅舅并不阻止。至于时常晚回家或者晚间外出,他总对母亲说有饭局或是上戏园子,那又属成年人自由的范围。连他舅舅都还没有疑心他同那个丫头保持住关系。他要钱每回几十块,舅舅却觉得并不足怪。

锦罗进房去,在橱里找,没找见。她出去了一会,回来回话说赖妈不曾经过手,也不知在哪里。迪人穿上短袜,对锦罗说:“你再找找,准是在房里。”她四处寻找,随即听到迪人埋怨,袜子上有个洞,咒骂那个“蠢婆子”不知补上就放起来了。锦罗正在地上找那扣子是不是掉在地上了,这时迪人才看到她穿一件花边碧蓝袄,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身材比银屏还要苗条。他注意到她那可爱的弯腰姿势,觉得有趣。等她站起身来,脸色已因出过力而泛红了。他说:“不要紧,今天我穿中装吧。”

木兰唤珊瑚道:“大姐,我知道你最喜欢谁。李纨,对不对?”

“我穿中装吧。把橱里的衣服拿出来。”

“倒也说不定。”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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