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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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夫听从大家的意见到上海度假去了,因为北京局势越来越不太平,他随时可以因某个军阀一时兴起而再度被捕。奉系势力越来越大。

“今晚怎么没见她跳舞?”

此外,他不由自主地眼前只有个木兰的影子在时时困扰他。他总觉得木兰是在等他的大作完成,他怀着这种崇高的激情所发挥出来的感情力量决心要写出一部最透彻、最权威、最辉煌的卜辞研究来。古人称这个为“决堤改流”;现代人则称做“升华”。他们南迁的第一年里木兰给莫愁的信的末尾总要问候立夫,后来这种附笔问候便渐渐少了。他也常让莫愁在信里代向木兰致意,可是无从得知木兰读信时会认为这话真是他的心意。

木兰、珊瑚和阿非都喜极而泣,曼妮和暗香畏缩不前。博亚上前时姚老先生把手捺在他身上说:“这是我孙子,长这么大了!”宝芬介绍了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两个孩子望着陌生古怪的爷爷,不免发抖了。冯舅爷上来同姐夫谈话,这是两个老人的会面。红玉的两个弟弟,如今也是小伙子了,上前来好奇地看这位姑夫。

席上虽然谈笑甚欢,木兰仍然虚弱,难得说话。她点了支烟,但抽不出什么味儿。孙亚想同曼妮说个话,可是她很紧张,深怕闹笑话,没有答几句,因此他就只有同母亲和桌子对面的傅太太谈话了。

归葬泰安故园的事现在办不到了。她的家乡山东省过去几年里在狗肉将军张宗昌的暴政下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乡里盗匪横行,县太爷无不堕落,省长也荒淫无耻。好人不肯也不会到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军阀手下任职。不过他们不能归葬母亲的直接原因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占据了山东境内的铁道线。

姚思安说:“那怎么行?你们年轻人要乘船坐轿上路。我两脚爬上干尺高的华山之巅,我在四川一路走上峨嵋山再回转。”

曾太太问:“没看错吗?”

木兰的话还经常在他耳边震响:“哪怕穷年累月也要写出最深刻最辉煌的卜辞研究来。”他想从脑海里掠去木兰的声音和这些话,就像木兰在柏洞掠去额头的几茎头发那样。怎奈那些话和木兰的声音总是一次次的回转,就像林间的微风老把木兰的头发吹回来,同时飘来一缕柏树的芳香。

宝芬和爱莲、丽莲又下舞池跳了几次,希望就近看他们一眼,可是素云和那个胖老头就是没见再跳舞。

木兰催他,他就说:“我在妙峰山顶上待了一年,后来怕你们追踪到这里,就上了山西五台山。我又到华山过了三年。再去四川峨嵋山……”

立夫说:“不是的。有几点我还不敢作为定论,需要材料验证。最难认而又有兴趣的几个字。你知道这便要推翻某些经书的文句。《四书》的第一部《大学》的第二章:‘汤之盘铭曰:“荀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据甲骨文应释为:‘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门弟子读错了甲骨,该是他们老师的过错。孔子的时代距甲骨文已上千年了。”

夜闯监狱禁地的事已经过去,木兰答应暂时留在北方。孙亚对她态度如常。她对丈夫也是满意的,不过嫌他太看重钱财,她称做“俗气”。他生来好脾气,有时发急一下子也就过去了。实在说来同他这个丈夫相处要比同立夫容易得多。他个性随和,立夫则是有棱有角的。他讲实际,客观,平生无大志。他爱妻子,对孩子们也随和。立夫认为在家务事情上自己让妻子有很大的决定权,够新派了,可是他乐天程度不够,谈抽象的事情多,又好像不时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要。孙亚时常陪妻子上街买东西,对妻子挑挑捡捡不仅不厌烦,还颇有兴趣——这在立夫怕是从来没有的事。莫愁深知丈夫的个性,却能巧妙地顺应他;他发急时莫愁不响,等到他软下来,听得进别人的话时再重申己见。木兰同孙亚的相处中也有类似的问题。后文即将叙及。立夫的任性和冲动给妻子造成的麻烦却还没有使他不要因写文章而惹祸那么煞费苦心。

人在这个古老安宁的城市里的寂静的角落里会以为四海无事。然而立夫鞭策自己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发愤工作,又往往十分急躁。这是有原因的。他对于木兰主张他去研究的甲骨文怀有真正的兴趣。研究这些古代的图形符号,解读前代学者没能释出的图形和字体,观察和比较各种变体,追溯这些初期字形如何变化演进为孔子时代的后起字体:他的确怀有深切的喜悦。这项工作之所以重要也是因为这些甲骨文字是已知的最早的中国文字的形体,往往能说明文字或者宗教习俗的由来,因而修正这些方面的理伦。不知道这个领域里新的研究成果的古文字学家就是落伍了。立夫恰恰在这方面很有些精辟的见解。

这种种无法无天的暴行激起全国民众的愤慨,纷纷抵制日货,蔡公时夫人就是领导人物之一。关于惨案的谈判旷日持久,直到第二年春季,日军全部撤出,和平恢复之后曾太太的灵柩才能运到泰安,安葬在曾文伯棺木之侧。曾家在泰安的房屋幸免于难,但是耳闻目睹的暴行唤醒了木兰压抑已久的对政治的关心和对日本的新的仇恨。连从来没有梦想到喜欢不喜欢日本这回事的曼妮和暗香现在也恨起日本来了。

环儿取笑道:“你的书里这种东西太多的话人家又要叫你共产党了。”

一星期之后莫愁到了。姐妹俩分别也已两年半,见了面自是喜欢不已。姚思安问了许多立夫的情况。木兰只问:“他走路不瘸吗?”莫愁只说:“还有点。”

明月早已升起,他们的船不是划向繁华的万年桥,而是去河面宽得多的乡间,广阔的大地在月光下一片寂静。有位船娘会吹笛。晚餐过后木兰让把灯光全部熄灭,只剩下月华,然后大家走出舱外坐到船头上,女眷一个不少,全在那里。立夫躺在光洁的船板上,两脚搁上船沿。木兰是头一次切身领略到南方的美景,愈加确信她移家江南是完全正确的。姑苏一带没有北京的富丽堂皇,但是空气湿润,放眼四乡有一种阴柔之美。据说苏州女性之美原因就在于此。那吴侬软语本身就同这里的纵横水网和连片稻田十分谐和。豆蔻年华的船娘的一口苏白使得木兰十分着迷。莫愁几个孩子,尤其小的那个,也是说的苏州话。木兰最喜欢肖夫,就是大的那个,今年十四岁。立夫说他已能认八千字,因为做父亲的用一种新的、科学的方法教他,就是按偏旁归类法。

不到一分钟他这话便传遍全桌,人人引颈翘盼。可惜他们的长桌远在一头,不容易看清舞池。

这些日子木兰开始对自己的身子感到一种奇异的爱。夜间入浴时她会赞叹地欣赏自己的两臂和双腿。她大量使用外国的面霜,清幽的香水以及精美的香皂。她暗地里对于自己的青春常在和美貌感到得意,又惋惜花容玉颜终究不能长驻。不过她正当盛年,小巧的脸使她看上去娇嫩,一头美发也没有开始变稀。她也同当时别的女子一样,再不隐藏隆起的双乳,而用乳罩了。锦罗给她从一个乳母那里弄来人奶,早晚各喝一杯,据说可以保持皮肤的细嫩。

还有,孙亚越来越看重钱,参与了一些小规模的企业。古玩铺利很厚,他也越来越对公债和其他投资感到兴趣。他现在三十五岁左右,颇有点踌躇满志的架子,不愿意别人顶撞他;年轻时他那种乐天性格,对于财富和地位那种诗意的不屑一顾,不知何往了。他心理上的这种变化不知怎的会反映在脸上,使木兰痛心,她怕在丈夫的心灵里发现这一类的沉渣。

接着他们谈到立夫的著作,问他何时可以写完。

各家的女眷都很喜欢莫愁,接连设宴请她。有些饭局还有双重意义:欢迎莫愁,欢送木兰。她们启程前夕最后一席饯别宴是曼妮设的,阿萱也在席上,谈到查禁鸦片和其他毒品真是困难重重。烟贩子都是高丽人或者日本人,受到日本领事的庇护。他也说了素云种种事情,现在她在日本租界有许多买卖,号称“白面王后”。木兰看到曼妮说到日本人就十分愤恨,不免大为惊奇。后来她才明白。

宝芬的大女儿问:“爷爷,您上普陀山也是走过海去的吗?”

孙亚见妻在病榻上这样求他,就说:“好吧,我答应搬。可是妈上年纪了,咱们不能抛下她。”

木兰跑过去喊:“是爸爸!”

“没有。吴房里住的是第三房半,她住在隔壁房间。”

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远远看到吴将军在那一头站起身来走出大厅,后面跟着素云和另一个女子,他们全都认为就是莺莺。素云往外走的时候回头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好像看到他们了。

立夫的母亲和妹妹在后门迎候她们。环儿已经回来侍奉母亲,陈三则在军中任上尉。木兰和孙亚的笨重行李直接运往杭州了,随身只带了几件小的,打算只过个夜。

大家告诉他立夫的被捕和获释,他为了安全起见搬到南边去了。他们又说立夫被控的原因之一是他在山顶上把妹妹嫁给了陈三。姚思安衷心赞成这样办婚事。

日本在华盛顿会议上被迫把山东归还中国。而现在已经牢固占领长江流域的国民革命军继续北伐,向北京进军。四月间先头部队进抵泰安,没几天之后就攻占了省城济南。狗肉将军和奉军退往德州。日本海军以“保护日侨生命安全”为名登陆占据了铁道线,目的是阻挡北伐军的推进。他们两次轰炸曾家的故乡泰安,有一次狂炸济南,平民三千六百二十五人丧生,官方报告估计的财产损失为两千六百万元。另外还有五百十八名国民党员被捕,关押起来。日本海陆军士兵把北伐军政治部的外交特派员蔡公时挖眼割鼻,然后在办公室里杀害了他和其馀几个同事,这就是济南惨案。日本破坏九国公约引起美国提出仲裁,遭到日本拒绝。

祖母在时每年银屏的忌日总要奠祭一番,一是为安抚亡灵,再则也希望自己能恢复说话能力。今年逢银屏二十周年祭,博亚也正是二十周岁。他想隆重祭奠,他这份孝心全家无不赞成,就郑重准备起来。请来了念经和尚,羔羊大羊摆上了祭桌。晚上摆筵席,下午六点左右点上了蜡烛,和尚撞钟敲木鱼念经。

“第三房半是他最宠爱的姨太太。她坐在那一头,她非常时髦、漂亮。”

孙亚对她冷淡了,她很知道那原因。那天晚上只身人监探望立夫的事她是瞒住他的。立夫怕惹起是非,连莫愁面前也没有说。立夫出狱的第二天大家在席上向木兰举杯感谢她在这事中的贡献,孙亚听到木兰捐出珠子的事。他明白,在木兰看来,这批珍珠虽非寻常的珠宝,而且是她的嫁妆,但也无非是钱财而已。他也知道木兰和立夫是挚友,她自有理由为救他出力。可是立夫系狱期间她的急躁不安,她的失掉常态和关切之情都显然是超出常情的。他俩同平日一样和好相处,不过两人之间总有些什么保留而不明言的事。

阿非和宝芬是新派人物,又是在外国人开办的饭店里,入席时便让夫妇分开坐,这是把男女间的风流韵事视为当然的西洋人最荒唐最不可原谅的事。木兰少见多怪,阿非说:“我们要不是这样坐开,在这里就要让人笑话了。”还有,大家既是坐在一张笔直的长桌上,便没法像圆桌上那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自由自在的谈话了。男宾左右坐的必定是女宾,女宾两边又必定是男的,要谈话只能同两边的女宾而不是自己的妻室,这是最不习惯的。王大卫和有几个男宾倒是同邻座的女宾攀谈的,其馀的都没开口。别的女宾不是闭口无言便是朝别桌上的女宾干瞪眼,或者同邻座另一边的女宾谈几句,又是多么别扭。

木兰、莫愁和暗香都竖起耳朵听。有人问:“这话怎么说?”

也是那一次,大家谈到立夫到南边以后的种种研究计划,木兰就对他说了那一番鼓励他写书的永记不忘的话。

现在木兰又提出移家杭州的老问题。如何处置房产是个何题,他们已经宣告几座主要的院落召租。这时官僚阶层纷纷迁往南京,北京有许多房屋空出来了。不料一天有个新贵来打听房屋的事,说可能的话他想买下。他开价仅四万元,可是机会难得,曾家弟兄同意了,另行租下了小一些的住房。

姚思安答应随木兰南迁,不过要等到她在杭州把房子弄妥以后才离开静宜园。他再打电报给莫愁让她稍候,他即将南去看望她们。但是莫愁迫不及待要见老父亲,决定只身北上,木兰就等着同她一路南下。

襟亚说:“当然没错。我还能认不出前妻吗。她同一个穿长袍的胖老头跳舞。”

现在曼妮又搬回养心斋,因此妯娌三个的住处成了个三角形,彼此都近了。曼妮住后面的院落,木兰和暗香在前面两座庭院。曾文伯去世后仆人遣散了许多,有些院子空出来了,屋里的盆花少了,空地上的小片花园也任其自生自灭。仆人少了,宴饮也少了,因此安静了许多,木兰倒是喜欢的。曾太太体弱,身上有几处隐隐作痛,然而看到妯娌三个和两个儿子都和和气气地住在身边也很高兴。她总是偏向木兰,木兰对她也好像比自己的母亲更亲。

木兰生病时过来照料她的曼妮见到她和孙亚头一次吵嘴。

紧接下来的一个月木兰患了痢疾,几乎不保。现在是她一生中最悲哀的时期。两个月来的事态耗尽了她的元气,她患了消化不良,人瘦多了。阿满之死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创痕,将近一年来她从未恢复过欢愉的心情。

阿非当然反对。姚思安说:“你们何不也上南边来?”

襟亚在惊恐时期逃走了,立夫被捕后他惟恐自己也会有麻烦,到局势安全一些才回来。爱莲随丈夫住开了,不过仍在北京,有时候回娘家探望一下,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给妹妹丽莲做媒,也是个医生。桂姐这就有了两个当西医的女婿。桂姐头发花白了,也已发胖,不过她眼见两个女儿都嫁得很好,便无忧无虑了,看上去不像个做了外婆的人。她不爱走动,因为年轻时干活辛苦,如今该享福了。可是她说起话来还是很起劲,小辈们听她谈都觉得有趣。不过拿她和曾太太比,晚年的曾太太看去更可爱些。曾太太年老体弱,可是小巧的脸蛋依然细嫩,聪明外露。还有这点不同:曾太太依旧画眉涂粉,而桂姐自从曾文伯死后就不施脂粉了。

这是当年木兰和立夫等去看大水的地方。那天莫愁在家熨立夫的衣服,几个人谁也没有异议。这一天他们又去到那个茶馆,坐进那个楼座,恰巧也是当年那个季节,因此景色也大致相似。这里可以远眺鼓楼和北海的白塔。

侍者答道:“跳的。”

木兰打电报给莫愁,第二天收到苏州回电说她们即将双双北上看望父亲。

“我看见他去思过斋了。大爷们要拦住他,他瞪大眼睛瞧他们,顾自走过去了。他的白胡子很长,他的眉毛也全白了,可密啦——好像寿星老头。”

还在他们进餐时已有几对人翩翩起舞。坐在曼妮斜对面的傅太太看见她由于兴奋和好奇而嘴唇微微额动,又见她把目光向下移,去看面前的饭菜,好像瞧瞧别人跳舞都是有违礼教的。直到饭后大卫和素同下池跳舞时曼妮才横下心,认为瞧瞧跳舞是正当的。丽莲身材窈窕,舞姿优美,回到桌上时脸上泛红,见到注视她的曼妮面带笑容。

同两位妯娌依依惜别之后,木兰一家子南迁到西湖之滨的杭州去建立新家了。她们与莫愁同行,先到苏州。木兰高兴,兴奋,因为她生平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在乡间过简朴宁静的生活。她为永远告别了奢侈的城市生活和富人的社交圈子而高兴。她何尝想到这个乡居乐趣的美梦会使她陷入生平不曾有过的困境呢。

那天虽是银屏忌日,晚上全家还是大大庆祝了一番,不断举杯。还是一身道袍的姚思安坐下来吃鱼吃鸡,不像个出家人。

“怎么啦?不就是一个萤火虫吗?”

木兰求情似地抬眼望他:“孙亚,你可记得几年前咱们说过抛开这种公馆式样到哪儿乡下去像平民百姓一样过一种简朴的农家生活,我说我情愿做饭洗衣,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要的是安宁。我求得到安宁吗?”

“你怎么这么爱折腾?”孙亚说得很干脆。

襟亚又跨出步子,小声说:“是她!”

曼妮还是头一次在外国饭店进餐并且观赏跳舞。曾文伯若在世是不会让她去的。现在她公公早已去世,她也很想见识一下跳舞。这在她是破天荒的事。幸而她已是中年女子,自以为已经过了青春年少容易受引诱而失足的时期。曾太太也是这么看的。

姚思安答道:“不是的。我一路上要饭,往往连青菜都吃不上。人家给我吃鸡我也得吃。这有什么相干?”

木兰问:“你的稿子呢,怎么没见?”

“阿满死了以后我就告诉过你我要搬出北京的。”

木兰病愈能够外出时阿非和宝芬就在北京饭店设筵席。这有双重目的。阿非看到姐姐很哀伤,因而瘦了,要她出来散散心,所以要祝贺一下她恢复健康。另一重意义是立夫已经“度假”归来,要带上莫愁和母亲南迁到苏州去住家。他们在苏州有一家茶叶铺子,立夫又租下一套很好的房子。襟亚也已经回家,于是就请来了曾家全家。

他们雇了一只运河船把大家悠闲地划到西郊的莫愁的家。泛舟运河使得木兰和孩子们颇为神往,划过许多拱桥之后运河宽了,两岸乡村景象显著,莫愁的家就在这里的河岸上。

宝芬没有见过素云,想就近看看她。襟亚说是否停下来走出舞池,宝芬说:“干吗?难道你怕她?”

那些话是他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木兰对他说的。莫愁和立夫来看木兰,孙亚不在家。莫愁的习惯是动身之前早早把行装打点好,因此这最后一天便有空玩玩了。木兰提出他们行前是否找北京城里哪个大家许久没到过的地方去玩玩。

莫愁说:“哪个男子汉也没有像立夫这样在家里喂养得那么好,娇惯到这个地步。”

阿非说:“吴佩孚不会跳舞的呀。”

谁也答不出。阿非问侍者,侍者说:“那是吴将军。”

阿非问:“他们在这里干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

园里住的两家人个个都到场祭奠。银屏的密友华大嫂也请来了,只有桂姐和她两个女儿不在场。博亚在双亲遗像前跪下叩头,流出了眼泪。祖母的照片也在上面,这是博亚不愿意的,只因为阿非坚持才没有取下。于是,迪人和银屏的遗照之上又挂了他爷爷奶奶的。姚思安离家已十年,始终没有消息,因此也是一种纪念。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面朝大家,带着平静的笑容对他们说:“我回来了。”

宝芬要她明白:“你爷爷出门去了,现在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租了运河上的一艘画舫,在月光下晚餐。这些画舫过去载的是官宦人家和沿运河晋京赶考的举子,如今主要用作游览太湖的船和水上饭店,以菜肴精美著称。画舫使木兰和孙亚回想起庚子拳乱那年逃难的日子。

这时孙亚似乎感动了,回头对妻子说:“妹妹,原谅我吧。”

众和尚刚开始念金刚经,宝芬的女儿便冲到母亲身边喊道:“有个老和尚进来了!他瞪着两个很亮的大眼看我。”

侍者说:“玩乐叹。他们靠鸦片发了财。天津最大的一家鸦片字号是他们的,在日租界。他们有的是钱,天津几家大饭店也是他们的,好让人抽大烟,反正有日本人和吴将军的庇护。我朋友的兄弟在天津一家饭店里干活,对他们的事一清二楚。我告诉你们一个笑话。这位将军的姨太太个个都有汽车,用来走私白面,就是海洛英,倒挺方便。女眷来回贩运这玩意儿是再合适没有了。每一辆车都有个简单的牌照号码,个个巡警都用心记住,因此她们是平安无事的。好,这位第三房半姨太太的车牌是303。有一天牌照让人改成了3031/2,这事传遍天津。那位瘦的太太号称‘白面王后’。你们记住我的话,这种黑心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决没有好下场。不过别告诉人是我说的。”

这时博亚已经长成为一个二十岁的正派而认真的青年人。他虽然称珊瑚为姑妈,却是把她当母亲的。他开始以姚家的长孙自居,有一天决定把生母银屏的牌位娜到忠愍堂,在堂中间他父亲迪人的遗照一旁摆上他母亲的放大遗像,是迪人给她拍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幅。他吩咐摆祭品的桌前要点上长明的大红烛,自己时时进去祭奠。他对被逼死的母亲是那么爱,便不免仇恨祖母。他只见过几次的祖母在他的心目中不过是个又疯又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听到说他母亲变成鬼,一击之下使祖母变成哑子,他相信正是母亲显灵。

夜深了,大伙儿可说是浸润在朦胧月色与柔和的女性声气的气氛中,木兰渐渐感到慵困,先是曲肱而卧,最后终于躺倒在甲板上了。孩子们靠在她身边,稍远些是立夫。只有莫愁为了在孙亚面前不失仪态而仍然坐着。

女儿说:“不是的,他看起来可怪了。我问他是谁,他什么也不说。”

木兰说:“他们很好。您呢?您看去多么壮健!您都在哪儿呐?”

“怎么,您简直走遍天下了!”木兰热切地说,实在羡慕已极。“您要是早让我知道,一定跟您去了。”

于是他们跳下去,宝芬要他跳近那个胖老头那里。她瞥见了素云的脸,再靠近时她看到素云全身珠光宝气,身上的衣服也是好价钱的。不过,她给人一种缺少什么的印象,看去并不快乐,神情呆滞,是一张再也求不到欢乐的脸面上的呆滞。她眼睛周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两颊是枯黄色。从她表情上看不出欢乐,虽然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她涂在唇上的一点红也就成了笑柄。两对人跳近了,这时素云看到了前夫,两眼不觉闪出光芒,但仅仅是一瞬间。两人全无必要招呼对方。素云便转而带几分嫉恨地注视同襟亚跳舞的那个时髦而美艳的女子。宝芬也回看了她,见她胸前有个很大的钻石胸针,脸上堆着装出来的笑容。那笑容当然没法使人相信,却只能使人觉得从她脸上是怎么也瞧不出幸福来的。

木兰说:“他们搬南边去了。”

姚老先生在白胡子后面含笑问候一家老幼,只是他的两眼看去慈祥而疏远了。

宝芬舞罢回转,见到坐位上有人,就到孙亚的坐位上去了。襟亚过来请她起舞。当天晚上她是席上最年轻的女子,穿戴也非常出众,襟亚近来常同回国留学生交往,所以也穿西装。他瘦长的个子以娴熟的舞步带领引人注目的宝芬。

静宜园里的仆人大半是新的,因为宝芬有许多失业的旗人亲戚,她都安插到园里的各种位置上。

曼妮说了:“孙亚,我是你长嫂,别怪我说几句。你真是有目无珠。你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有这么一位贤妻,愿意过小户人家的生活,给你做饭洗衣,教孩子念书——这是凡人享得到的福么?你好像还不在意。你不懂得女子。你也体会不到失掉阿满对她是怎样的打击。”

那一批人走后他们就不必再悄悄说话了,方才是惟恐那伙人听见似的。莫愁要阿非向侍者再打听一些吴将军和那两个女子的情形,侍者过来了,很愿意给大伙效劳。他过去向别的几个侍者打听,回来说吴将军到北京才三天,与他同房的第三房半姨太太不是别人,正是莺莺。她是一个什么牛先生的姨太太,进献给将军的,因此牛先生如今成了将军的左右手。那位瘦的太太也正是牛先生的亲妹妹。他在将军手下的地位还能不稳吗?全是一家人。侍者的话就说到这里。

“我的前妻,素云。”

“你知道立夫要搬走了。”孙亚说。只听到木兰的饮泣声。

姚思安平静地说,“我连立夫家乡的那个村子都到了。差点没让傅先生傅太太认出来。他们正好在那里……我往南还到了天台山和普陀山。”

有那么几个极端摩登的女子竟然开始穿只罩住胸部,充分显露双乳的上装了。曼妮是向木兰借了一件旗袍来赴宴的,看去同平日大不相同了。不过,她在席上却忙于注视这一类穿新式晚礼服的女子。她吃上一口就迅速窥视她们,又因为难为情而赶紧低下头,然后再抬眼望。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身穿闪闪发亮的晚礼服正好走过她们桌子,这时曼妮恰巧用叉子叉起一小块肉往嘴里送,突然见到眼前两尺之外有个一丝不挂的脊梁移过,手中的叉子不觉咣当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像耗子般尖叫起来,倒吸一口气。那个西洋女子回头看她,向来怕外国人的曼妮则怯生生地抬起了睁圆的眼睛。

木兰问:“第三房半跳舞吗?”

“哪里。只怕难堪。”

“他往这里来的吗?”

阿非问:“为什么叫她第三房半?”

宝芬注意到襟亚突然停步,便问:“怎么啦?”

可惜素云已经跳到人群中间看不到了。他们回到自己桌上,带去了这个惊动人的消息。

木兰问:“那个胖老头又是谁呢?”

她又认出一个广口玻璃瓶,瓶里有烟头和烟灰,这是她在北京的立夫的实验室见过的。这个瓶子用作烟灰缸再好没有了,是立夫的主意,因为清清楚楚地看见瓶里的烟灰越积越多是种乐趣,而且烟灰不至于飞到各处,这是更称莫愁心意的。立夫有一次说过,这个办法是他想出来的,不花钱。

曼妮从旁说话了:“她身子不舒服,你得对她好点才是。”

不过对这工作的严肃认真还不足以说明他的烦躁或者他为何热衷于此。他对古文字研究有一种奇怪的情感,这在他是苦行,一种逃避别种热情的办法。首先是打倒军阀的国民党的北伐,陈三和环儿还有黛云这时都在北伐军里。国民党的青年干部在行进的大军之前先行宣传,争取居民反对军阀倒向革命,军队方能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环儿常从前线来信,总要一个月左右才送到。发信地点每回不同,因为大军不时向北推进。数月之内北伐军便连克数省并攻下武汉。上海和苏州则仍在旧军阀孙传芳统治下,立夫必须小心翼翼,因为同情国民党的人便可能被捕。上海常有人因为街上有不相识的人把国民党的传单递到他手中而被捕。立夫每回收到环儿的信总是先细细察看是否经过审查或者拆过封口,环儿越是在信里热心叙说国民党连战皆捷和征途上的同志友爱之情立夫便越是担心。

立夫点点头:“是的。”

木兰不觉打断他的话说:“爸爸!您怎么不带上我?”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过饭以后还要跳舞。不过,主客之中只有七个人会跳舞——男宾有襟亚、阿非、素同和王大卫,女宾之中只有宝芬、爱莲和丽莲。其馀的只能看他们跳。爱莲和丽莲如今都已嫁给了西医,在说英语的圈子里走动,各有英文名字。

木兰说:“我还是想离开北京。”

“他们好吗?”

木兰在他转身以前就兴奋起来了。因为她从老和尚的背上已经想到她能认出父亲的头部,又怕不是父亲。一见到他的脸,那长长的白胡子,浓密的白眉毛,炯炯有神的双腿,大家都不免倒吸一口气。

“谁?”

立夫做什么工作一时难以确定。黛云,陈三和环儿早已南下去参加国民党的工作了,这是个重要因素。莫愁坚决主张立夫必须摆脱政治,去从事学术研究。她好不容易才使他没有去参加国民党的北伐,不过她还是做到了。莫愁有时候决心一下便坚定不移,只考虑自己的意见,不惜弄得不偷快。她已下定决心不让立夫卷入政治,这是不折不扣的。然后立夫要移家南方也已大致决定了。

木兰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想自己和最亲的人——孙亚和剩下的两个孩子。孩子们还小,而婆婆已经年老体衰,一家子的重担落到了她身上。她想脱身,可惜办不到。

“她跟吴将军同居吗?”

拥挤的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新派的老派的杂沓共舞。许多欧洲人同苗条娇小的中国女子跳舞。奇怪的是许多尊孔的老官僚和银行家居然并不反对跳舞,还很爱好。两位老先生穿长袍跳舞尤其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材肥胖的仅仅是穿了平底鞋在地上走来走去而已,他的跳舞实在同走路没有区别,只不过他一手伸出,一手抱了女子的纤腰而已。

“她本当是第四房姨太太,可她又是别人的姨太太,真的,却又公开跟他同居。他们三个通常一块吃饭的。”

宝芬小声对襟亚说:“笑,赶紧笑!尽可能表示你很快乐。”

大家话并不多,可是感慨万端。木兰惯于把自己和立夫相处的时光牢记在心。她回想起上次他们在这里是整整二十年前,父亲和红玉也在场。父亲如今何在?他离家七年了,如果健在,还得三年才会归来。她想到红玉的投水,伤感地含泪同莫愁谈起这事,莫愁则认为她未免太多愁善感了。木兰还谈到自己也想移家南边,可是因为年迈的婆婆有病而无法成行。

木兰说:“呵,孙亚,我以为你总会理解的。”病中的她声气格外低而温柔。

珊瑚问:“难道林子里没有老虎,荒野里没有强盗,四川没有战乱吗?”

不仅莫愁一定要丈夫致力于治学,立夫的母亲,甚至木兰都认为他不该再卷入政治,因为他天生不是搞政治的料。他在这三个女子包围下屈服了。民国十五年初秋,莫愁新生下的婴儿还没满月,他们便移家苏州了。他们住在郊区运河边上一座偏僻的房屋里。立夫同他的书本和科学仪器为伍,不过读书的时间要比做实验的时间多。

木兰依顺地说:“只要你答应,我就等吧。”

宝芬大呼:“是爷爷!”

阿非走来把宝芬请起来跳舞。宝芬的坐位一时空出来,立夫向孙亚招手,要他到这里来。立夫刚才同傅先生谈他南迁的计划。他来到时见了孙亚,感到孙亚对他很冷淡,他这是第二次注意到了,出狱以后第一次见到时他也曾注意到孙亚对他的态度变了。可是,他要远离了,这个宴会也有给他饯行的意义在内,他觉得见了面孙亚应该多说几句才是。他最痛心的莫过于眼看老朋友冷淡他或者满腔热忱对待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却感到对方十分冷漠。这又像观赏美景,自己赞叹不已,游伴却无动于衷。可是欣赏美景时仍可以独自陶醉其中,而友情若没有相互交流就没这回事了,好像美景消失或者孩童眼见其玩具被人打碎。所以宝芬的坐位空出来他就招呼孙亚过来参与他和傅先生的谈话。孙亚过来了,同平常一样跟他们闲谈,立夫才感到舒服些。木兰虽然在看跳舞,目光却不时转到他们这里。

老爷回来的消息传遍合家上下,新的老的仆人都来拜见这位可敬的老人。宝芬的父母也来了,称赞他为“高僧还俗”。他脸上的皱纹很深,颜色是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虽然年已七十二,却是步履轻健,说话声音清脆而柔和,两眼还是炯炯有神。他说已经练出在黑暗里看清周围的本领,因此夜间走山道不当回事。

木兰悲伤地说:“妹妹,你真的不该,干吗要这么杀生呢?”

桂姐要去同女儿爱莲住。木兰说她和家人打算移家南方,而静宜园既然一半空着,曼妮和襟亚两家何不搬进去住,付点名义上的房租就是了。这会使这处园林又变得生趣盎然,比租给外面人要好。

现在,除曾太太之外,木兰娘家和婆家所有的长辈不是死了便是离家云游,她感到责任重了。阿非已经成年,有宝芬做内助,他能够妥善照管自己。他俩从英国回来以后变得非常洋派,他们的孩子也由新式护士带领。

木兰急于要看立夫的书房,没等大家吃碗面条就让他们带她去。苏州的住宅房间很多,立夫仍然占了整整一个院落做书斋。书房里没有多少摆设,但是光线充足。靠墙的一张长桌上安放了一尊两尺高的西藏佛像,书架上有他原来的生物学书籍和大量有完好布套的中国旧籍,其中有些书脊上的书名是陈三恭楷写的,少量是立夫的潦草字迹。他研究古文字学就必然进而涉足金石之学这个相关领域。孙亚也看到《西京古鉴》和《金石录》等书以及成堆的早期拓本,在一个定制的下面带抽屉的橱里有立夫自己搜集来的甲骨。西藏佛像边上有块很大的刻过字的甲骨,分明是某种动物的肩脚骨。北窗外面就是莫愁的院落,窗前有块不曾涂漆的旧木板,当书桌用的,紧靠书桌是一张棕色的光亮漆椅。

宝芬五岁的小女儿,聪明又淘气,指着墙上的画像说:“你不是爷爷。那才是我爷爷。你是神仙。”

立夫用平常的客套话谢过木兰花大力气使他获释的事。但回想起那次冒险的可能遭遇时他的体会才越来越深切了。他想起那天夜间她去见司令之前在监房里单独对他说的话:“为救你一命我愿付出更大的代价。”如果那位司令的举动同那个奉军司令对高太太的一样该怎么办?为了救他一命木兰会连自己的名誉都牺牲吗?他又想木兰是不受陈腐思想束缚的,说不定她竟会作出那种牺牲!这个问题提不出来,可是他一直牢记不忘。那一次爱的伟大考验的记忆他不仅忘不了,而且转化为他研究工作中的一股感情动力。

到了春天北京已在国民党治下了。奉军的少帅张学良为父亲的遇难所激怒,不顾日军的一再威胁而归顺国民党。狗肉将军和一批安福系政客带上搜刮来的财物逃到了大连。中国至少在名义上为国民党统一起来了,南京成了新的首都。北京改名北平。

“她老是这么弄死小虫子的。”立夫说。

木兰坐起来看那个打伤了的萤火虫,已经滚到甲板上。转瞬之间那萤萤的绿光熄灭了。

这主意大家赞成。阿非仍住在思过斋,珊瑚住莫愁的院落,因为姚太太的院子远在里面,宝芬的父母住着。红玉的院子没人去住,认为“不吉利”的。所以暗香和襟亚以及他们的孩子搬进了暗香斋。暗香这才快乐地叹了口气说:“看来万事都由天定的。我老觉得我要住进这里来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姚思安庄重地说。这小姑娘看他那高贵的面容简直像个不知哪儿来的圣人。

姚老先生说:“不错。多谢您的善遇。那时我听说您被请来这儿做法事,所以等到今天才来。”大家这才明白他怎么会恰巧在这时候出现。冯舅爷想报告他茶铺和药铺的状况,他一点也不想听买卖的事,转而逗弄孙辈去了。

立夫和木兰都对莫愁忠实。工作中间脑海里涌现木兰的明眸和声气时他往往产生一种负罪感。然而,心灵里自有社会的非难所到不了的隐蔽的凹处。

木兰问:“同他跳舞的那位太太是谁?”

曾太太身上的隐痛不断加剧。她的两个女婿素同和大卫都是西医,便把他们请来诊治。两人怀疑是癌症,劝她去医院治疗。孙亚和襟亚每天来看望,三个儿媳妇轮流陪她。她对人生的整个态度在医院里也同家里一样,尽量忍住不叫唤,疼得厉害才哼几声,小疼根本不做声。木兰守在床边的时间最多,而暗香垂泪最多,因为她听到襟亚暗暗告诉她,母亲的病是无药可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有一次曾太太见到暗香落泪,便说:“有什么可哭的?我不是有两个好儿子,三个好媳妇,两个女婿,还有七八个孙子辈么?”

立夫和傅先生在一头相对而坐,中间是宝芬。木兰和莫愁则坐在另一头的两对面,中间是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在长桌中间相对而坐,孙亚则坐在母亲和曼妮之间。暗香坐在阿非这头曼妮的对面。桂姐又是坐在女婿王大卫的边上。

曼妮然后对木兰说:“孙亚说的也在理。我想,妈还在世,你们要离开她去别处总不是孝道吧。”

大家问:“那您哪儿来吃的呢?”

宝芬说:“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和尚中间的一个吗?”

家里人也完全变了。只有一个没变,就是曼妮。曼妮也老了点儿,但在木兰看来,她始终是木兰自幼崇拜的那个美丽和善的曼妮。她过继来的儿子阿萱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天津海关做事。他挚爱曼妮如生身之母,也学到母亲的举止文雅,与同年龄的青年人完全不同。

曾家这边到席的有曾太太、桂姐、曼妮和她老母亲、阿萱、孙亚、木兰、襟亚、暗香、素同、爱莲、丽莲以及她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博士。姚家孔家这边是冯舅爷和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还有博亚。这是盛大的家族团圆。外人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

但她毕竟知道肉体之美不可能长久保持,而且有时还感到自己又弱又蠢,这个身子成了冲动与情感的奴隶。她救了立夫一命,而且显而易见是不惜一切的,但她从无后悔之意。不过她知道自己干这事凭的是冲动,说不定还因为愚蠢,也许是英雄气概的,而她认为自己是个弱女子。她的激情越是强烈,她也越加认为自己是懦弱的。如果立夫不是自己的妹夫又会怎样行事?她越想自己是个有生有死的凡俗之人就越加羡慕她那些晶莹剔透的玉石和琥珀小动物之没有情感和长生不老。这个肉体既给她痛苦,也给她欢乐,她就纵情于声色犬马之娱来补偿痛苦,并且发掘出一切感官之娱。因此有时她对孙亚的感情十分强烈,但是她的肉体之娱常常带上一种不能言传的想象成份。

孙亚说:“可是咱们怎么办得到呢?妈还在,上年纪了,咱们怎能抛下她?还有哥哥和曼妮怎么办?你就是感情用事。”

“哪儿都到了。”

“不是吴佩孚。是奉军里的吴俊陞将军,他们已经开进北京,停驻在咱们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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