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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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瑛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吓慌了。她猜他会不会是得了“癫狂症”。

“放假嘛,回来看看,我不久就要回去。你呀,看起来挺时髦的嘛!”秀瑛用爱怜的眼光盯着她。

婶婶出现在楼下和阳台的机会一天天增多。她病情减轻了许多,吸鸦片和诵经念佛的次数,也递减不少。

看到这位记忆中熟悉的姑姑,她欣喜若狂。

终于她和另一位船上的官员在下甲板的栏杆边出现。他拼命朝她挥手,她则静静地和那位官员在说话,根本没有注意这一边。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三十尺。她和那位官员转个身又走进舱内,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就算船长带她去看戏,也该早就出来了。就算他们回家喝两杯,也不至于这么晚啊。时间愈晚,她愈可能随时出现。

“我来安排吧,你要带罔仔去,别担心。”

“他仿佛心碎了。”新洛一上楼,韦生就对秀瑛低语。“我们要想想办法。他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任何人都会对韩沁这种女孩子的韵事一笑置之,抛到脑后。我真不愿意看到他眼中沮丧的神情。”

“新加坡的情形怎么样?”

“不。他还好,但是他很不快乐,整天出外游荡,晚上野游,他完全崩溃了。看他好像很寂寞、很寂寞……他需要你,柏英,我知道,只有你能够让他振作起来……”

“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啦?真是想不到啊!”

“他没办法,我也不能明说,就连我都不敢写信回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回家一趟。”

韩沁答应在旅途中写信给他,结果并没有写。大约过了两周之后,他才收到一封从孟买寄来的信。

新洛也许再也看不到她了。此时此刻,由于曾经多次目睹她和别的男人出游,所以他倒一点都不感觉意外和惊讶。他带她到一家闻名的法国菜屋顶餐厅去,从餐厅上可以尽情地欣赏大海的美景,不过她看起来,好像已对周遭的一切显得毫不在意。

“你最近上哪儿去了?”

突然,柏英眼中现出惊恐的表情。

“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或给他母亲呢?”

“讲了些什么话?”

碧宫站在门口,看到柏英哭成一团。她一直想进来,插几句话。最后她走进来,用手摸摸柏英的肩膀,扶她坐正。

三点钟了,他进房间休息。他想,她是不是存心侮辱他?还是故意向他摆明她不在乎他呢?他下定决心,她绝不会来了。他合衣躺在床上,没有关灯,也睡不着。

饭后,他们一起到“美度沙号”。

“去不去?你挡都挡不住我,他需要我哩!”

“我不得不亲自回来一趟,”她说,“我又不敢写信,我想这件事我们暂时都不要告诉他母亲。韦主和阿婶已经仔细谈过了,我们认为还是让我先回来跟大家商量一下。”

“没有。”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遭到严重的打击。在这几年内,由于经济的衰厥,当然不可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

现在好像是婶婶在照顾这个年轻的侄儿。摩里斯牌的汽车还在,以后要卖掉,鼓浪屿小岛是用不着汽车的。婶婶时常劝新洛开车去散心,有时还亲自陪他出去兜兜。

琼娜也走了进来。

“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他说要带我去旅行,船第二天就开了,而你又不巧没来看我。”

“你已经答应去了?”

她也把外套脱掉,倒在椅子上,简短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那位船长是我的叔叔。”

“有,我告诉过你,我跟她现在是朋友的身份。不过最近每一次我想约她出来,她就推辞说她另有约会。她对我说:‘新洛,你为什么不约一约别的女孩子出去玩呢?’理发厅的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朋友,但是我总不能天天去修指甲呀!有时候我七点钟就在理发厅徘徊,一直等她出来。你又能叫她怎样呢?有时候,我晚上到她母亲家去找她,但是她根本不在。”

笫二天上午他们厮聚在一起,因为船长有事在忙,他们现在正在为她赶办去印度的护照。早上她进到他房里洗头,意外给了他一个热吻。谁都看得出来,她为了随船长再度出游,正兴奋得不得了。

船四点钟开航。时间一到,访九九藏书客纷纷下船。新洛站在码头上,等着向她挥别,但是他却找不到她的人影,他在码头上苦苦等了二十分钟。他想,她是真的对他毫不在乎,要不然就是和船长在一起。

“请静心听我说,我因为一直很忙,所以没写信给你。周遭的一切事物,简直让我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他叫我小乖乖,还给我取了“茱安妮塔”这个名字。他说他找到我非常高兴。船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侄女,他们都称我为阿瓦瑞小姐。我愿意相信自己是他的侄女,我喜欢船上的一切,也喜欢我所遇见的人,他们大都是欧洲人呢!新洛,请你明白我虽然具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但是在心理上,我却是属于欧洲的。我天生就是欧洲人,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能尽情地放开自己,使自己快乐起来,好像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另一部分,应该处于另一个世界似的。”

韩沁跟母亲说过,她已接受一位朋友的邀请,要出海去旅行,但是她没有说明是谁邀她去的。那时候韩沁已深深爱上了船长。

“她一定会来的。”他自言自语。“她从来没有失约过。”

“是的,”秀瑛说,“他收到你的第一封信的时候,我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大哭呢。他又哭又笑,手上抓着你的信,笑得没法读下去,最后才坐起身来,还是我跟他一起看的呢!”

“嗯,也好。”他对自己说。“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新洛已经渐渐克服了心理的打击,他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要打起精神来。他已经有三四个礼拜没看到韩沁了。她好像完全失去了踪影。理发厅的人说,她是突然间不来上班的,没有告假,也没有说些什么。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清晰、肯定的念头,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使他重新恢复生活的乐趣和信心,那就是柏英。

这时候正是“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和员工续约的时期。董事们开会决定,商业破产和债务纠纷期间,虽然有许多业务可办,但基于经济的萧条,钞票、信用及各个行业都疲软不蹶,未来的财政情况又不十分乐观,因此公司还是要裁减事务所的员工。

秀瑛在鼓浪屿把新洛的遭遇都说给叔叔和碧宫听,大家心里十分难过。

“韩沁怎么样了?你没有再和她见面?”

“我想你可以在学校里找一份教书的工作,我可以帮你找。”

秀瑛不想写信回家,怕惊动了新洛的母亲。她既不能写信,又不能打电报,否则家里每一个人都会吓坏的。

秀瑛决定乘下一班船回厦门去。她事先没有告诉新洛。婶婶拿出一千块私房钱给她做路费。婶婶跟新洛说,秀瑛姑姑要出门一段日子,很快就会回来。

那天晚上她带船长去看她母亲,事情愈来愈像是真的。韩沁的母亲说,她爸爸名叫裘西,船长也说他哥哥是叫这个名字,还有他离开香港回到葡萄牙的年份,两人所说的时间也不谋而合。

新洛意外收到公司的一封信,说从七月份开始公司不再雇聘他了,鉴于以往他工作优良的纪录,公司将付给他三个月的资遣费。

新洛和某些遭到心理打击的人一样,把对自己的不满,化成沮丧与沉默,他躺在床上,日夜酣睡,似乎永远不想醒来。

“亲爱的新洛:”

“得了‘癫狂症’?”柏英用力说出这几个字。

“婆罗洲。”

秀瑛见他痴痴癫癫的,不复往日沉默而自信的风采,心里难过极了。他的颧骨开始突出来,整个人好像让人觉得老了好几岁。“你看起来样子好可怕,”有一天秀瑛对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经济萧条虽然使大家都蒙受其害,但受害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我们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什么?你们事先都讲好的?”柏英含泪笑笑说。

他比以前更意志消沉,饭后常常一个人开车出去游荡,像孤魂野鬼似的,酒量也有增无减。有时候他不吃晚饭就出去了,使姑姑和婶婶心里很为他难过。他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来,她们俩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家等他,回来后,他就独个儿走到厨房自己弄一碗白肉清汤,喝完就上床睡觉。有时候,他回家来告诉婶婶,他已经吃过了三明治和啤酒,不吃晚饭了。

“你在生我的气?”她说。

早已过了两点,周围静悄悄的,他可以听得到半里以外的车声。现在每隔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有一辆车驶过,车灯照亮了街角,随即又开走了。

“他还好,我现在也搬到他阿叔家去住,我们天天见面。”

“咦,你的护照弄好了没有?”他叫她茱安妮塔,隔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向她微笑着。船长很忙。她带新洛到自己的舱房参观,那是一间幕僚室,离船长的舱房很近,中间只隔着医生的房间。面积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洗脸台,船长的舱房和舰桥相接。这是一艘货轮,只能搭载二十到二十五位旅客。

四点左右,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走廊徘徊,似乎在寻找他的房号,终于听到敲门声,他打开了房门。他望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他也闷声不响。

“你辞掉工作了?”

“他是阿瓦瑞船长。他和我同姓,有趣吧?”她说。

“怎么回事?”她追问秀瑛。“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你不能说明的?”

“只有他自己能解释,他说他从来不属于新加坡。他把你们俩在鹭巢的照片挂在墙上。每当他谈起他的高山、你的高山的时候,就神气活现的。他在新加坡从来就没有真正快乐过。他对我说过好几回,‘曾经是山里的孩子,便永远是山里的孩子’。”

韩沁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愤怒的表情。

柏英坐起身来,对着手帕啜泣。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莎莉打电话说,她碰到一位葡萄牙籍的船长,他和韩沁同姓,她就去见他。船长被这位少女迷住了。“啊,”他说,“我们同姓,我知道我哥哥和一位广东女人生过一个孩子,他以前在香港的一家船运行做事,后来他死了,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孩子流落何方,我一定就是你的叔叔了。”

叔叔叫人从新加坡运去了一部分家俱——书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等等——都是他平时用惯了的东西,就连暂租的房子里,他也喜欢摆上这些东西。新加坡的房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多了,也显得宽大多了,整栋住宅里可以嗅出一种暂时、过渡、终会改变的气息。

新洛没有答腔,开始脱衣服。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呢?快说嘛。”

他在旅馆一直等到午夜,真够他捱得!毕竟彼此已很久没见面了。时钟滴滴答答走着,一点……二点……

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叔叔轰轰隆隆的大嗓门,也不再有金边拖鞋懒洋洋踱来踱去的声响,更听不到年轻妇女低沉而妩媚的腔调了。

这时候正好是盛夏,暑气炎炎,大家劝秀瑛搬出学校的宿舍,到家里来住,秀瑛马上答应了。三个人——新洛、秀瑛和婶婶——彼此都很合得来,韦生也成了家里的常客。

“嗯。我可不能放弃这么愉快而又难得的旅行。我待在船上,船一直开到巴厘岛。昨天才回来的,我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真的。”

“你很恨我,我知道。”

“柏英,”琼娜说。“我现在才稍微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跟我讲的那些话,我起初根本听不懂。”

柏英起先有点不敢相信,后来脸都红了。她觉得喉咙紧紧的,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哀叹说:“哎,新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新洛如何?讲讲他的近况吧。”

假使换了别的男人,随便哪一个人都会明白她的意思。男人最好永远离开像她这种的女人,但是新洛却不死心。他就是喜欢她,时时刻刻都少不了她。

“我知道。”

“嗯!”

“大致上都很凄惨,饭后我想跟你好好谈一下。”

碧宫站在一边,静静观察,思前想后,感谢一切变成这么好的结果。她想起新洛的模样,自己曾经爱过他,也几乎完全失去他,如今总算又找回来了。她真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告诉母亲。

新洛抬眼看了看秀瑛。她一向了解他,就连他和韩沁同居,她也表示谅解。

“他死了?”

“我不知道她来鼓浪屿,甚至不知道她来漳州,她既然在这里,那就简单多了。我相信他只要看到柏英就会好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韦生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圆润,脸洗得更勤,胡子也刮得更干净。然而新洛却一天天消瘦,愈来愈不修边幅了。秀瑛姑姑第一次发现,他竟变得有点驼背了。

晚饭前后,柏英带孩子回来,一直朝家里走着。她还不知道秀瑛已经从新加坡回来了。

“他病了?”

“我想是吧!”

“难怪他一封信也不写回家,”碧宫说,“你要怎么样告诉柏英呢?她也在这里。”

柏英带孩子到“港仔后”海滩去了。她每天都去那儿,静静坐在一旁,看着罔仔在美丽、干净的白色沙滩上玩耍。

说也奇怪,当一栋房子里住的人迁变的话,整栋屋子的气氛也会因此而大不相同起来。

有一天,新洛在城里找她找了一整夜,回来对秀瑛和韦生说,韩沁完全失去了踪影。他已经十天左右没看到她,问她母亲,她母亲只说她离家出走了——去哪里,她也不肯说,也许是说不出来吧。

这是新洛最后一次和韩沁见面。

秀瑛忍不住哭起来,柏英更加担忧,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秀瑛慢慢将话题引入正题。她提起新洛的失意、失业,每夜出外游荡,三餐误时,等等。柏英静静听着,呆若木鸡。

有一天,新洛碰到韩沁和一位船长以及她的朋友莎莉走在一块。韩沁很高兴见到他,还把他介绍给船长。

时间正是秀瑛姑姑动身走厦门的前夕。

“船长很喜欢我,我也完全属于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远行呢?”新洛问她。

“我觉得这是我的家。”一看到黑黑的船身,她就忍不住地说。他们上船去,碰到船长,他彬彬有礼,态度蛮诚恳的。

“他身体还好好的,只是他内心起了变化。”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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